第九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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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阿琛受傷, 硯夕少不得擔心，這幾日全是她在孩子榻前親自照料。
容牧面上不顯，內心是萬般不願, 若非阿琛的傷勢棘手，他必定會發一通烈火。不過，他也知今上與太妃不比先帝與褚太後那般咄咄逼人，遂在料理朝政上有了不少懷柔之態，然而經此一事, 他越發察覺到宮裏那二位的假意惺惺，便借著妻兒受驚受傷的由頭，只管留在相王府公幹, 倒也不必聽宮裏那二位的啰裏啰嗦了。
如此一來, 聖人和賢太妃越發不安。
世人皆知，擊鞠本就有危險, 期間或失手或馭馬不當摔傷抑或喪命者也不在少數。可是相王府的小郎君與別人不同, 連聖人和賢太妃都會格外在意, 當日一起擊鞠的一眾少年及其家人更是心驚膽戰。那些侍君的貴胄子弟的長輩恨不得自家孩子也摔傷了，好賴能剔除一些不敬監國攝政王的嫌疑，即便這群朝官有心去請罪, 全被王府的長史岑拓以“大王既要忙於公事又要顧及妻兒，無暇見諸公”為由，打發了他們。
容牧在府邸公幹且拒見請罪朝官的舉動傳至宮中, 賢太妃終於沈不住氣，左思右想後決定讓聖人親自出宮, 輕車簡從去相王府探望阿琛, 且備了一些生筋壯骨的補品，以表兄弟之情。
今上養在深宮十餘年, 鮮少出宮，自踐祚以來更是被人看得緊，不說行走，單是就寢便有十餘人守著，更別提殿外的守衛隨時做好了護駕的準備。
若是擱在平常出宮，他必定欣然前往，領略一番長安城的風光倒也算是他白龍魚服體察民情了，然則想到此次出宮只是紆尊降貴去看望一個宗室，往好了說那是天子體恤臣子，至於難聽的話，便是逃不過天子年幼畏懼王叔的數個演繹，這如何不叫他生了帝王羞恥之心，自是有許多抵觸。
尤其是他見到眾多朝官聚在相王府門前，更別提心中的愁楚有多深了。
聖人酷愛擊鞠，不管亦不懂政務，卻也清楚這原本是屬於他的權力。他當然知道這朝廷由九叔掌權，不過今日得見此景，終於有了對至高無上的實權的向往和對阻止他至高無上的使用權的記恨。
容牧尚在花廳聽著戶工兩部的堂官商議開鑿漕渠擴充漕運之事。
近幾年大齊風調雨順，周邊鄰國亦不曾犯邊，是以國庫還算充盈，不過，監國攝政王容牧總得精打細算些。讓他這種出生便備受寵愛的親王省吃儉用，無非是因前些年親眼見過供奉天家的百姓在經受天災後流離失所的悲慘無力，他也想著今上到了納後的年歲，總得省出些銀錢辦事才不失皇家體面，因而他在用錢一事上越發謹慎，更是親自過問細節。
監國攝政王如此嚴肅，底下的人自是打起十分精神來，不光戶工兩部的堂官忙碌，此前刑部的比部也是挑燈核對諸多用錢事宜，擴充漕運的事從年初便開始商議，直到這幾日終於有了眉目。
“有勞諸位。”敲定此事後，容牧已深感疲倦，就道，“家中尚有瑣事需要料理，今日就不留諸公用膳。”
拜那些要來相王府請罪的官員所賜，王府小郎君摔傷的事早已傳得人盡皆知。眼下容牧說了這話，這幾位堂官立刻起身告辭。
只是他們尚未走出花廳，王府的通傳以最快的速度奔至此地通稟聖駕至，已於府門外降車。
這話一出，容牧的疲憊沒有多明顯了，取而代之的是驚疑。一個剎那，他訓那通傳：“混賬，為何不早通稟？”
通傳屬實冤枉，弓著身子叉著手解釋：“大王恕罪，仆……”
容牧一向待人寬厚，此刻卻對這本分回話的家仆異常憤怒，當即斥道：“放肆！”
通傳被這話唬了一個機靈，立刻跪地，欲要詳細解釋，容牧卻直接命人傳了刑杖。隨即，他也不顧身後人苦苦哀求便命人去開王府正門，又領著幾位朝官前去接駕，期間更是特意吩咐不必告知王妃此事。
聖人是個半大的孩子，趕上聖心不悅，縱然極力壓著也會流露出來，在相王府門口等待的時候，數次回味這其中委屈，就越發想施展自己的特權。他原本未告知任何人便輕車而至相王府，卻又要搞出一番在王府門口久等的模樣，強行撕出監國攝政王不敬天子的跋扈。
這便苦了相王府的得力通傳，明明沒有做錯分毫，楞是生生受了杖責。
家裏出了這等丟臉的事，往往不會讓外人知曉，尤其是容牧監國攝政期間，但凡傳出些他苛責少恩、冷酷無情的話，便立刻會被風傳為大齊之禍。
不過，聖人初到相王府便聽到了淒慘叫聲，也看見了相王府精壯家仆手執棍杖責人的情景。
聖人雖貴為一國之君，卻日日相見世間美好，即便是知道刑罰酷烈，卻是頭次見到這種殘忍場面，心中難免生懼，一時竟挪不開步子。
大齊聖祖曾告誡世人，莫要荒廢武備，是以國朝男女皆愛擊鞠，聖人尤甚，他的確在擊鞠上有天賦，小小年紀便掌握了擊鞠的精髓，在保傅的悉心教授下練得身強體健，卻被一場杖責和淒厲叫聲給鎮住了，在場朝臣悄聲交換眼神，有驚訝，亦有藐視。
旁人不去過問別家之事，可聖人乃天下人的君父，既已看見臣民有難，便不能當做沒有發生。他的驚懼稍有緩和後，強壓著胸腹間的不適，問道：“九叔，這……所為何事？”
“此人躲懶耽擱，累陛下於門外久等，壞了規矩，失了體統，自是該罰。”容牧沈著臉道，“這是臣的不是。”
果然如聖人所料，這場杖責是九叔專門做給他看的，準確地說，他的伎倆已經被九叔識破。
聖人心中躁郁卻不敢挑釁容牧，更不想把化解怨氣的機會變成積怨的癥結。於是，他只能咬牙無奈解釋：“朕並無久等，不過是鮮少出宮，想多看一眼宮外景色而已。”
他不解釋這句還好，說多了便是不守宮規，更是沒了此行的誠意。這次聖人斟詞酌句道：“是太妃憂心阿琛傷勢，特意尋了生筋壯骨的藥，讓朕帶來。太妃知道九叔操勞政務，遂讓朕輕車簡行，不必興師動眾。太妃還說，此行萬不可提及君臣，只說家禮。”
他話雖如此，行的可是陷整個相王府不敬君上的事實。
容牧斷無奢望聖駕有親臨探望阿琛的心，方才他刻意不讓硯夕知道消息，便是做足了攔駕的姿態。
因而容牧道：“犬子不過是區區小傷，已有太醫令親自照看，怎好再勞太妃憂心、陛下探望？陛下為君，不咎他伴駕無狀便是天恩，陛下為兄心念他傷勢已足夠，若紆尊降貴至其榻前，恐被世人說有失君上體面，再叫他長了傲氣日後無法無天，豈非又添臣一樁罪愆。”
這話堵得聖人啞口無言。他身為聖天子，俯就至此，旁人自覺蓬蓽生輝的事，到了相王府卻避如瘟疫，叫他如何不氣？
他不甘心也無能為力。尤其在這說話的檔口，一旁受刑之人沒了方才慘叫的動靜，偏是沈悶的棍杖依然有序落下，那人已經奄奄一息，這更添聖人的忐忑，也增加了聖人的不滿。
可他只能說：“此事是朕思慮不周，做事欠妥，倒也不必累及旁人。九叔讓他們住手吧。”
容牧看著他說：“陛下仁心，是大齊之福。”
於是，一旁的刑杖立刻停了下來，兩人拖著半死不活的人匆匆退下，酷烈場面消失得極快。
聖人又一指身後內臣捧著的藥，說：“不過這是太妃的一片心意，請九叔不要推辭。”
容牧謝過之後便接了過來。
聖人本也不打算蹈足臣子之家，更厭惡立在此地被一個臣子折辱，就在身後眾人“恭送陛下”的聲音中離去了。
這是聖人頭次在容牧處碰了壁，回宮的路上就在狹小的車廂內發了火，若非近侍極力勸解，恐怕他會立刻跳下車去紓解煩郁的心情。
他暗自想著，早晚有一日，他必定處置了相王府，再不許一個臣子欺壓到他頭上。
聖人駕臨相王府的事到底是讓硯夕知道了，問及容牧時，他只說：“是哪個混賬奴子多嘴告訴了你？”
好好的通傳受了重責就要死了，即便底下的人想瞞她卻也得尋醫問藥一陣忙碌。縱使王府裏備著尚好的跌打損傷藥，卻也怕一條人命就這麽沒了。
起先柳十一為了便宜照看妮妮，就在相王府住下了，憑著一些醫識，給府上的人診治小病小傷，倒也不算白白混飯。然而那通傳實在是傷重，於是就要請更好的醫者給他看看，也免得叫容牧真落下個待下苛責的名聲。
趕上阿琛今日換藥，太醫令忙完後便被陳子恒拉走。硯夕一顆心全在阿琛身上，以為是太醫令不便當著她的面說阿琛的傷勢，便預備再細問太醫令實情。
由此，她才明白了容牧應付聖人保全王府的苦心。只是，她不喜反憂，自阿琛墮馬後，聖人對相王府的偏見怕是比之先帝還要大。
大約是近來照看阿琛讓她過於疲憊，在她看向容牧的眼神裏，竟然全是憂郁。
他想著她這幾日身心俱疲便不願再給她添堵，可他到底是被今日的事攪得煩悶，火氣沒處散，說話的語氣也就不經意重了些。
容牧悔極，立刻言明：“我……我並非有意瞞你，是想晚些時候再與你說。”
“大王是否與我說均不重要。”硯夕鄭重其事道，“重要的是大王日後與聖人如何說。”
有妻如此，夫覆何求？容牧才熨帖了片刻又想，即便他做得無可挑剔，宮裏的那二位能如願看到阿琛，依舊會讓他們記恨，反而還委屈了自己和妻兒。
眼下最為委屈的當屬阿琛，他真如太醫令所說的那般有失眠或昏睡的癥狀。昏睡時倒也可以緩解身上的痛，只是失眠卻極為熬人，尤其是給他餵安神藥時，可謂是難比登天。
仆婢們勸他是徒勞，保母去哄也不管用，至於妮妮已經大了，不便像從前那樣與他近身，那麽只剩下硯夕在他跟前守著，好說歹說讓他把藥吃了，餵了半疊蜜餞方堪堪把苦味壓下去，誰料不到一刻鐘他便幹嘔。硯夕見他這般難以下咽，只能讓人把湯藥制成丸藥，又加了藥膳給他吃。如此一來，便不必讓他吃藥如上刑一樣。
硯夕自覺虧欠了阿琛，白日裏親餵藥食，夜裏也不能放松，這夜才睡下沒半個時辰居然開始囈語。
值守的侍女沒聽清她說什麽，走近前依然不知她有什麽吩咐，便撩開柔軟的帷幔，這才斷定她做了噩夢，一邊喚著王妃一邊輕搖她。
容牧才沐浴完，換了幹凈寢衣，頭發卻還濕著，盤在頭頂用一根簪子固定後依然有滾圓的水珠順著發絲滴下來。他也不知她怎麽了，就只想著立刻陪在她身邊，而失魂落魄的她竟摟著他大哭。
她近來反常，失態的次數越發的多，而這全部基於阿琛。今晚的噩夢也因阿琛的離開讓她痛不欲生。
雖說容牧總也走不進她的心，但他到底成了她無助時的依靠。盡管他頗為受用她難得的主動，卻更希望她的無助沒有用武之地。
“半個時辰前我才去看了阿琛，他睡熟了。”容牧輕輕拍著她的後背，稍後推開她，握著她雙肩信誓旦旦道，“你是他娘，就算他日後娶了娘子也不會離開你的。”
硯夕忽然笑出了聲，可方才砰砰直跳的心依然沒有平穩。她不止一次做過這樣的夢，只因太過緊張便不大記得夢裏的細節了，然而夢裏的結果如此清晰，她的心驚肉跳便難以平息。
話說回來，阿琛在禮法上已是相王府的小郎君，況且這幾年來，硯夕與他算得上母子情深，他應當也舍不得離她而去。看來，的確是她神思不佳，白日裏的多度憂慮導致了這遭夜間噩夢。
回過神來，她察覺到他濕漉漉的頭發帶來的些許涼意，以及他溫熱的鼻息和綿密的吻。
他有多在意她的反應，便有多後悔多年前沒有察覺到她懷娠又導致她小產故事，以致她調養了這許多年依舊毫無起色。
縱然有阿琛能為他分憂，可他依然貪心，並且不遺餘力，只是奢望有朝一日相王府能有弄璋之喜或是弄瓦之喜，待到他與她的青絲更替為白發時，也能享兒孫滿堂的天倫之樂。
縱然硯夕對相王妃的頭銜沒有多大興趣，但若有自己的血脈延續，也算是一場母子緣分。可是她沒有機會了。
所以她如實打破了他的幻想。
這無疑再度讓他自責。她也不知是在勸他，還是在勸自己，總之她是發自內心的感慨：“有阿琛一個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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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琛受傷, 硯夕少不得擔心，這幾日全是她在孩子榻前親自照料。
容牧面上不顯，內心是萬般不願, 若非阿琛的傷勢棘手，他必定會發一通烈火。不過，他也知今上與太妃不比先帝與褚太後那般咄咄逼人，遂在料理朝政上有了不少懷柔之態，然而經此一事, 他越發察覺到宮裏那二位的假意惺惺，便借著妻兒受驚受傷的由頭，只管留在相王府公幹, 倒也不必聽宮裏那二位的啰裏啰嗦了。
如此一來, 聖人和賢太妃越發不安。
世人皆知，擊鞠本就有危險, 期間或失手或馭馬不當摔傷抑或喪命者也不在少數。可是相王府的小郎君與別人不同, 連聖人和賢太妃都會格外在意, 當日一起擊鞠的一眾少年及其家人更是心驚膽戰。那些侍君的貴胄子弟的長輩恨不得自家孩子也摔傷了，好賴能剔除一些不敬監國攝政王的嫌疑，即便這群朝官有心去請罪, 全被王府的長史岑拓以“大王既要忙於公事又要顧及妻兒，無暇見諸公”為由，打發了他們。
容牧在府邸公幹且拒見請罪朝官的舉動傳至宮中, 賢太妃終於沈不住氣，左思右想後決定讓聖人親自出宮, 輕車簡從去相王府探望阿琛, 且備了一些生筋壯骨的補品，以表兄弟之情。
今上養在深宮十餘年, 鮮少出宮，自踐祚以來更是被人看得緊，不說行走，單是就寢便有十餘人守著，更別提殿外的守衛隨時做好了護駕的準備。
若是擱在平常出宮，他必定欣然前往，領略一番長安城的風光倒也算是他白龍魚服體察民情了，然則想到此次出宮只是紆尊降貴去看望一個宗室，往好了說那是天子體恤臣子，至於難聽的話，便是逃不過天子年幼畏懼王叔的數個演繹，這如何不叫他生了帝王羞恥之心，自是有許多抵觸。
尤其是他見到眾多朝官聚在相王府門前，更別提心中的愁楚有多深了。
聖人酷愛擊鞠，不管亦不懂政務，卻也清楚這原本是屬於他的權力。他當然知道這朝廷由九叔掌權，不過今日得見此景，終於有了對至高無上的實權的向往和對阻止他至高無上的使用權的記恨。
容牧尚在花廳聽著戶工兩部的堂官商議開鑿漕渠擴充漕運之事。
近幾年大齊風調雨順，周邊鄰國亦不曾犯邊，是以國庫還算充盈，不過，監國攝政王容牧總得精打細算些。讓他這種出生便備受寵愛的親王省吃儉用，無非是因前些年親眼見過供奉天家的百姓在經受天災後流離失所的悲慘無力，他也想著今上到了納後的年歲，總得省出些銀錢辦事才不失皇家體面，因而他在用錢一事上越發謹慎，更是親自過問細節。
監國攝政王如此嚴肅，底下的人自是打起十分精神來，不光戶工兩部的堂官忙碌，此前刑部的比部也是挑燈核對諸多用錢事宜，擴充漕運的事從年初便開始商議，直到這幾日終於有了眉目。
“有勞諸位。”敲定此事後，容牧已深感疲倦，就道，“家中尚有瑣事需要料理，今日就不留諸公用膳。”
拜那些要來相王府請罪的官員所賜，王府小郎君摔傷的事早已傳得人盡皆知。眼下容牧說了這話，這幾位堂官立刻起身告辭。
只是他們尚未走出花廳，王府的通傳以最快的速度奔至此地通稟聖駕至，已於府門外降車。
這話一出，容牧的疲憊沒有多明顯了，取而代之的是驚疑。一個剎那，他訓那通傳：“混賬，為何不早通稟？”
通傳屬實冤枉，弓著身子叉著手解釋：“大王恕罪，仆……”
容牧一向待人寬厚，此刻卻對這本分回話的家仆異常憤怒，當即斥道：“放肆！”
通傳被這話唬了一個機靈，立刻跪地，欲要詳細解釋，容牧卻直接命人傳了刑杖。隨即，他也不顧身後人苦苦哀求便命人去開王府正門，又領著幾位朝官前去接駕，期間更是特意吩咐不必告知王妃此事。
聖人是個半大的孩子，趕上聖心不悅，縱然極力壓著也會流露出來，在相王府門口等待的時候，數次回味這其中委屈，就越發想施展自己的特權。他原本未告知任何人便輕車而至相王府，卻又要搞出一番在王府門口久等的模樣，強行撕出監國攝政王不敬天子的跋扈。
這便苦了相王府的得力通傳，明明沒有做錯分毫，楞是生生受了杖責。
家裏出了這等丟臉的事，往往不會讓外人知曉，尤其是容牧監國攝政期間，但凡傳出些他苛責少恩、冷酷無情的話，便立刻會被風傳為大齊之禍。
不過，聖人初到相王府便聽到了淒慘叫聲，也看見了相王府精壯家仆手執棍杖責人的情景。
聖人雖貴為一國之君，卻日日相見世間美好，即便是知道刑罰酷烈，卻是頭次見到這種殘忍場面，心中難免生懼，一時竟挪不開步子。
大齊聖祖曾告誡世人，莫要荒廢武備，是以國朝男女皆愛擊鞠，聖人尤甚，他的確在擊鞠上有天賦，小小年紀便掌握了擊鞠的精髓，在保傅的悉心教授下練得身強體健，卻被一場杖責和淒厲叫聲給鎮住了，在場朝臣悄聲交換眼神，有驚訝，亦有藐視。
旁人不去過問別家之事，可聖人乃天下人的君父，既已看見臣民有難，便不能當做沒有發生。他的驚懼稍有緩和後，強壓著胸腹間的不適，問道：“九叔，這……所為何事？”
“此人躲懶耽擱，累陛下於門外久等，壞了規矩，失了體統，自是該罰。”容牧沈著臉道，“這是臣的不是。”
果然如聖人所料，這場杖責是九叔專門做給他看的，準確地說，他的伎倆已經被九叔識破。
聖人心中躁郁卻不敢挑釁容牧，更不想把化解怨氣的機會變成積怨的癥結。於是，他只能咬牙無奈解釋：“朕並無久等，不過是鮮少出宮，想多看一眼宮外景色而已。”
他不解釋這句還好，說多了便是不守宮規，更是沒了此行的誠意。這次聖人斟詞酌句道：“是太妃憂心阿琛傷勢，特意尋了生筋壯骨的藥，讓朕帶來。太妃知道九叔操勞政務，遂讓朕輕車簡行，不必興師動眾。太妃還說，此行萬不可提及君臣，只說家禮。”
他話雖如此，行的可是陷整個相王府不敬君上的事實。
容牧斷無奢望聖駕有親臨探望阿琛的心，方才他刻意不讓硯夕知道消息，便是做足了攔駕的姿態。
因而容牧道：“犬子不過是區區小傷，已有太醫令親自照看，怎好再勞太妃憂心、陛下探望？陛下為君，不咎他伴駕無狀便是天恩，陛下為兄心念他傷勢已足夠，若紆尊降貴至其榻前，恐被世人說有失君上體面，再叫他長了傲氣日後無法無天，豈非又添臣一樁罪愆。”
這話堵得聖人啞口無言。他身為聖天子，俯就至此，旁人自覺蓬蓽生輝的事，到了相王府卻避如瘟疫，叫他如何不氣？
他不甘心也無能為力。尤其在這說話的檔口，一旁受刑之人沒了方才慘叫的動靜，偏是沈悶的棍杖依然有序落下，那人已經奄奄一息，這更添聖人的忐忑，也增加了聖人的不滿。
可他只能說：“此事是朕思慮不周，做事欠妥，倒也不必累及旁人。九叔讓他們住手吧。”
容牧看著他說：“陛下仁心，是大齊之福。”
於是，一旁的刑杖立刻停了下來，兩人拖著半死不活的人匆匆退下，酷烈場面消失得極快。
聖人又一指身後內臣捧著的藥，說：“不過這是太妃的一片心意，請九叔不要推辭。”
容牧謝過之後便接了過來。
聖人本也不打算蹈足臣子之家，更厭惡立在此地被一個臣子折辱，就在身後眾人“恭送陛下”的聲音中離去了。
這是聖人頭次在容牧處碰了壁，回宮的路上就在狹小的車廂內發了火，若非近侍極力勸解，恐怕他會立刻跳下車去紓解煩郁的心情。
他暗自想著，早晚有一日，他必定處置了相王府，再不許一個臣子欺壓到他頭上。
聖人駕臨相王府的事到底是讓硯夕知道了，問及容牧時，他只說：“是哪個混賬奴子多嘴告訴了你？”
好好的通傳受了重責就要死了，即便底下的人想瞞她卻也得尋醫問藥一陣忙碌。縱使王府裏備著尚好的跌打損傷藥，卻也怕一條人命就這麽沒了。
起先柳十一為了便宜照看妮妮，就在相王府住下了，憑著一些醫識，給府上的人診治小病小傷，倒也不算白白混飯。然而那通傳實在是傷重，於是就要請更好的醫者給他看看，也免得叫容牧真落下個待下苛責的名聲。
趕上阿琛今日換藥，太醫令忙完後便被陳子恒拉走。硯夕一顆心全在阿琛身上，以為是太醫令不便當著她的面說阿琛的傷勢，便預備再細問太醫令實情。
由此，她才明白了容牧應付聖人保全王府的苦心。只是，她不喜反憂，自阿琛墮馬後，聖人對相王府的偏見怕是比之先帝還要大。
大約是近來照看阿琛讓她過於疲憊，在她看向容牧的眼神裏，竟然全是憂郁。
他想著她這幾日身心俱疲便不願再給她添堵，可他到底是被今日的事攪得煩悶，火氣沒處散，說話的語氣也就不經意重了些。
容牧悔極，立刻言明：“我……我並非有意瞞你，是想晚些時候再與你說。”
“大王是否與我說均不重要。”硯夕鄭重其事道，“重要的是大王日後與聖人如何說。”
有妻如此，夫覆何求？容牧才熨帖了片刻又想，即便他做得無可挑剔，宮裏的那二位能如願看到阿琛，依舊會讓他們記恨，反而還委屈了自己和妻兒。
眼下最為委屈的當屬阿琛，他真如太醫令所說的那般有失眠或昏睡的癥狀。昏睡時倒也可以緩解身上的痛，只是失眠卻極為熬人，尤其是給他餵安神藥時，可謂是難比登天。
仆婢們勸他是徒勞，保母去哄也不管用，至於妮妮已經大了，不便像從前那樣與他近身，那麽只剩下硯夕在他跟前守著，好說歹說讓他把藥吃了，餵了半疊蜜餞方堪堪把苦味壓下去，誰料不到一刻鐘他便幹嘔。硯夕見他這般難以下咽，只能讓人把湯藥制成丸藥，又加了藥膳給他吃。如此一來，便不必讓他吃藥如上刑一樣。
硯夕自覺虧欠了阿琛，白日裏親餵藥食，夜裏也不能放松，這夜才睡下沒半個時辰居然開始囈語。
值守的侍女沒聽清她說什麽，走近前依然不知她有什麽吩咐，便撩開柔軟的帷幔，這才斷定她做了噩夢，一邊喚著王妃一邊輕搖她。
容牧才沐浴完，換了幹凈寢衣，頭發卻還濕著，盤在頭頂用一根簪子固定後依然有滾圓的水珠順著發絲滴下來。他也不知她怎麽了，就只想著立刻陪在她身邊，而失魂落魄的她竟摟著他大哭。
她近來反常，失態的次數越發的多，而這全部基於阿琛。今晚的噩夢也因阿琛的離開讓她痛不欲生。
雖說容牧總也走不進她的心，但他到底成了她無助時的依靠。盡管他頗為受用她難得的主動，卻更希望她的無助沒有用武之地。
“半個時辰前我才去看了阿琛，他睡熟了。”容牧輕輕拍著她的後背，稍後推開她，握著她雙肩信誓旦旦道，“你是他娘，就算他日後娶了娘子也不會離開你的。”
硯夕忽然笑出了聲，可方才砰砰直跳的心依然沒有平穩。她不止一次做過這樣的夢，只因太過緊張便不大記得夢裏的細節了，然而夢裏的結果如此清晰，她的心驚肉跳便難以平息。
話說回來，阿琛在禮法上已是相王府的小郎君，況且這幾年來，硯夕與他算得上母子情深，他應當也舍不得離她而去。看來，的確是她神思不佳，白日裏的多度憂慮導致了這遭夜間噩夢。
回過神來，她察覺到他濕漉漉的頭發帶來的些許涼意，以及他溫熱的鼻息和綿密的吻。
他有多在意她的反應，便有多後悔多年前沒有察覺到她懷娠又導致她小產故事，以致她調養了這許多年依舊毫無起色。
縱然有阿琛能為他分憂，可他依然貪心，並且不遺餘力，只是奢望有朝一日相王府能有弄璋之喜或是弄瓦之喜，待到他與她的青絲更替為白發時，也能享兒孫滿堂的天倫之樂。
縱然硯夕對相王妃的頭銜沒有多大興趣，但若有自己的血脈延續，也算是一場母子緣分。可是她沒有機會了。
所以她如實打破了他的幻想。
這無疑再度讓他自責。她也不知是在勸他，還是在勸自己，總之她是發自內心的感慨：“有阿琛一個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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